望三门

（1）

望三门，三门开，黄河之水天上来。

这是诗人贺敬之所写的诗句。歌颂的是当时万里黄河建的第一坝，三门峡大坝。

也许是职业上的关系，我对黄河的事情十分麻木了。麻木到洪水不是洪水，干旱不是干旱，灾害不是灾害，冰凌不是冰凌，而是一串串的数字。流量22300立方米每秒，流量0，气温零下22摄氏度，含沙量1700公斤每立方米，冰厚50厘米，河面流凌80%，最大冰块2米，漫滩程度严重，荒漠化程度较高，凌情灾害较为严重，发生流域性较大洪水……

对黄河的描述，在我的语汇里就是一串定量的数字和由大、较大、严重，偏高、偏低、偏多等程度形容词或副词组成的判语。对这些数字，史学家和社会学家、文学家用的是另外的描述，如哀鸿遍野，饿殍满道，大水灌城，沙压良田……

我对黄河的描述准确吗？确实准确。科学发展到今天，都是要用数字说话的。我只是照我在学校所学和在工作中所习而炼就的职业习惯而为。但这些精准的科学数据是在是太缺少人文关怀了。我曾经看过一些书，也曾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寒风里呆过，所以我多少知道这些数字的背后是什么。但我并不确切知道其深重和沉重。

当我知道黄河流量是0时，我说“哦”，并没有别的言语。当黄河从河口到利津、到洛口、到高村、到夹河滩一路干上来时，我们在统计断流的距离。新闻工作者用的地标跟我们用的基本一致，但不完全相符。他们用的是东营，济南，菏泽，开封，郑州。我们用里程，他们也用里程，但更用人口，城市，土地，工业，农业，经济，社会。我们说断流227天，他们说全年全社会都投入紧张的抗旱中。最后，一百多名院士联名给最高决策机构写信，呼吁保护母亲河。外国人说，绵延五千年的文明要泯灭或消失了。

（2）

站在三门峡大坝上，我看到坝上烟云袅袅，坝下激流滚滚。过去我几乎没有正视过三门峡这一带的山，今天看来其实还是不错的。这里是中国大陆第二阶台地和第三阶台地的过度段，有黄土，有石山，有明显的河相沉积。河水切割到基岩，林木蔓延到半山。树叶绿、黄、枯三分，山色黄、褐、灰相间，一脚踏两省，河南在南，山西在北。

脚下的黄河则被截为两段，上如静子，下如脱兔。

三门峡的功过是非我不去说，我只说几处遗迹尚在，水被分为数股。想当年，大禹在此劈出人门、鬼门、神门三道峡谷，滔滔大河得以东流而去。

时势造英雄。当年贺敬之说“责令李白改诗句，黄河之水‘手中’来”时，恐怕没有人会嘲笑他不自量力，那是一代人的豪迈：“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今天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是痴人说梦，但我真是向往哪个时代。

没有了英雄，没有了豪迈，我知道的只是一串串的数字了。

其实面对黄河我应该是思绪万千，缅怀无数的，大河故国，英雄壮士，金城汤池，砺山带河，悲壮而雄浑。但现在历史感彻底没有了，连“茅津夜渡”、“鸡鸣数省”的小情调也找不着了。我只关心河边小小的房舍和河上弱弱的船只。

（3）

三门峡是古陕州。历史上黄河的灾害很多，但我“记的”最清的是“道光二十三，黄河涨上天，冲走太阳渡，捎带万锦滩。”太阳渡、万锦滩都在陕县，也就是陕州，也就是三门峡。

其实我想说的是，陕县是黄河上最早观测流量的地方，也是历史上较为详细记载黄河洪水的地方。或者说，很早的时候，为了黄河下游黄淮海平原平安、京畿安全、京杭运河通畅，人们就开始关注黄河在陕州的表现了。

更早的时候呢，西周时就有虢国存在了。假道伐虢，唇亡齿寒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提起虢国，是因为去看了虢国博物馆，民间叫做虢国墓。我个人认为虢国墓有五个特征，一是该墓是现今发掘的西周时最高规格的墓葬，天子九鼎，这里是七鼎，二是一柄青铜、玉、铁合制的器物（什么器物我忘了）使中国冶铁史上溯了200年，三是玉器，四是青铜器，五是车马坑。最重要的是，虢国墓葬已无人殉，但也没有俑，而车和马则是实物。当年令孔夫子感慨且愤慨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现象还没有。

使我感慨的是，站在虢国博物馆的台阶上，能清清楚楚看见近处的黄河。

这是使我迷惑的地方。近在咫尺的黄河并没有侵犯虢国的国君及其墓地，黄河是怎么了，它怎么这样慷慨或温柔？

（4）

我在这里表述了两种相互矛盾的观念或理念。一方面我渴望或缅怀黄河桀骜不驯的性格，另一方面我对黄河造成的灾害表现出悲悯。在较低的层面，一方面我只是卑卑琐琐地关注着数据，另一方面我对许多数据不寒而栗。如果再提炼一下，问题就是，科学精神和人文关怀，真是使我觉得无所适从了。

尽管我卑微，但我知道许多数字后面隐藏的是什么。

尽管我猥琐，但我知道平凡中有真伟大。

望三门，三门开，黄河东去不回来。昆仑山高邙山矮，禹王马蹄长青苔。这是贺敬之的诗句。

其实，从潼关到三门峡，有着很多故事。这些故事或悲壮，或哀怨，或缠绵，或销魂。

从湖滨路上望去，湖边是很有意思的，山苍苍，水茫茫。而湿地作为其过渡段，则呈现出其悲壮的一面。

你看了就会说，这就是湿地呀？这是湿地吗？这真是湿地啊？湖滨区的湿地已列入国家湿地保护的区域或语系内。但我真的见过很多与我的概念不合的湿地或湿地保护区。我见过许多无鸟的鸟类保护区。可能有鸟，但我没有看到。

十二月时，三门峡会有许多天鹅飞来。

其实我都不知道我想说什么。这里边有想象，有数据，有传说，有谣言。有作为具体从业者的悲哀，有作为局外人的忧思和指摘。有愤青的悲愤，有老者的散淡。连天鹅也是听说的，因为我没有见过。

但我没见过就是没有吗？我见过的就真是真的吗？

三门峡，你把所有的责任、荣耀、指责、非难都承担了，你知道吗？

三门峡，有些人要把你炸了，你知道吗？

三门峡，有些人要把你树为荣耀，你知道吗？

三门峡，你是为黄河承担荣耀和诋毁，你知道吗？

大禹，大禹。

黄河，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