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雪
托尔斯泰在他83岁高龄时愤而出走,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我想托老一定很愤怒。为了什么愤而出走我不知道。但当他在漫天风雪中迷途而不知道如何返时,他会更恨谁?恐怕是他自己吧。人在将死的一刹那可能会对自己稚嫩的决定而后悔,尽管他已经83岁了。
骨子里的多少不安分因素能使人在83岁高龄时愤而出走?
当年林冲走出草料场的时候是一种心情,从小酒店回来又是一种心情,当他杀了人,抢了柴进庄客的酒喝时则是一种濒临绝望的心情,醉倒时则又全变了,什么也不管了,只要能让他睡觉。
林冲被王伦逼着取投名状时是何等心情?当三天期限快到时,他遇到杨志又是何等一种兴奋?在他眼里,只有杨志那颗待取的人头最吸引他。
偏偏杨志也不是省油的灯。而且,难道杨志不悲愤?
我最近曾去过一次北京。离开郑州时天尚好,到了河北境内时天已经像一团扯不开的棉絮了。落下来的是纷纷扬扬的雪,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那张扯不开的网里。于是我想到了许多。
施耐庵讲到林冲时,用的是“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那个心境,那个悲愤,不身临其境,能感受到吗?在林冲那个境地,除了悲愤,还能有什么?人之将死而心有不甘的境界吧。但施耐庵又是如何知道的?难道他也有如许的经历和悲愤?在讲到林冲与杨志打斗时,用的是“此时残雪初晴,薄云放散。溪边踏一片薄冰,岸畔涌两条杀气。”也算是绝了吧。
我忽然发现雪中的小树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于是我觉得“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几乎是不知所云。北方雪下的小树完全是挺直向上、生机蓬勃的样子,比雪下奄奄一息的所谓青松不知高几个境界。
接着我就发现了北方树的双重“树格”。干冷、寒风、昏黄、灰暗天气下的树真是丑陋而难看。但真有风雪压迫时,所有的生命力、风采竟全部展现出来了。真是像透了我们北方农民。
在邯郸附近,我知道快到去古沧州的路了。
沧州,沧州。没有了林冲几乎无人知道沧州。但如果没有了鲁智深和柴进,还有林冲吗?甚至那个被林冲视为最好朋友的陆谦和那个感慨“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得好?”的高俅。大家共同造就了林冲和沧州。也许真像张爱玲说的,为了成全他,城倾了,楼塌了。谁知道。
我最大的疑惑是,林冲买了刀以后,别人是如何那么快知道的。要不是他瞎鸡巴吹牛,会有人请他去白虎堂?我不喜欢林冲比不喜欢武松更甚。
我没有在风雪中迷路的经历。但在雨中我有过神经麻木的经历。什么也不能思考的经历就是在风雨中得到的。
还有,那个雪夜逃遁的单于何在?在大雪满弓刀之夜,被人追杀的感觉如何?
北方的冬天其实是很有意思的。没有雪就没有了冬小麦。没有了雪夜围炉夜话的景致,也就没有了说不完道不尽的千古英雄和万年琐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