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岗

黑龙岗是伏牛山在这地界的最后一道大岗坡。岗顶上有块很大的平地，地边有一棵树。

附近这一带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黑龙岗的这块地和这棵树。说是刘秀被王莽追杀时急切中奔到这地方，喝了树下一女子的绿豆稀饭，添足了力气，又往前逃。后来刘秀做了皇帝，这女子被封了娘娘。

这故事极不可信，除了黑龙岗人外也没别的人信。说是黑龙岗有龙脉，但毕竟没出过什么人。

但几十年前有个本来书读得很好，有指望做官的人，却又因读书入了迷，认为朝朝代代，杀杀砍砍，忠臣为奸臣害，奸臣被忠臣杀，倒不如务农平安，竟拒绝了几家队伍的请求，那时小鬼子已打进来，八路也闹得红红火火。他不会想到几十后他的儿子会因此而埋怨他，这儿子倒是极用功读书的，但却再读不出名堂，老头子又气又愧，竟撒手西去。

 大中午，白花花的太阳晒在岗坡上，庄稼地里的热气直往上升，蒸得人难受。书卓吃了饭没休息就往学校赶。他前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去年忙了一年又没考上，只好卷着行李回到黑龙岗。谁知几里地外的小学校因教师不足，上边又派不下来，便招他去做了民办教师。他且惊且喜，已破灭的理想又燃起了一丝火花。于是他一边教孩子们，一边自己复习功课，准备考县里的进修学校。在他看来，考进这进修学校是轻而易举的，因而转成正式教师也就指日可待。所以他中午不休息，急着赶到学校去看书。

天很热，他走了一会便把身上的小褂脱下来，搭在肩上。地里的秋庄稼长得很好，玉米棒已结结实实，花生的绿秧子蓬蓬勃勃。在背风的陡坡下面，有孩子们偷了玉米棒烧吃的痕迹。高高低低的田埂上不时扔着一两颗花生。花生还没熟，连壳都是白的。也不知是哪个走路人嘴馋了想吃点儿什么而把它们顺手址下。黑龙岗的沙土地很适合长花生，这些在田埂上晒着的花生棵子结实很多，看着让人心疼。书卓把它们一一捡起来扔进地里，为的是主人眼不见心净，少生些气。他这么一路走着，来到一个大池塘旁边。这时他已热得满头大汗，太阳又很毒，他看看四周没人，就脱光了衣服跳进池塘。

池塘的水表面较热，下边却凉得很。他不敢多呆，游了几个来回便爬上来。穿上短裤，躺在池塘边的树下休息。他看着天上飘忽不定的云彩，忽然想起小清。小清在学校教“育红班”，家就在学校所在的村子。不知是何缘故，城里的幼儿园到了乡下却成了“育红班”，让人一下子想到“文革”什么的。反正是每天有那么一二十个孩子聚在一起，小清领着他们，或在大树下识字唱歌，或在田野里溜溜达达。小清不过小学毕业，自己看些大部头的书都比较困难，但她就把她那微薄的知识教给孩子们。由于“育红班”不是学校的编制，大队给他们另盖了间茅屋算是教室，刮风下雨时有个躲避，平时也不常用。既然书卓是学校最年轻的老师，年纪比她稍大些，学上的也比她多些，她向书卓求教也就很自然，书卓有时为了她竟忘了自己要考进修教师，这也是很自然的。

想到小清，书卓不禁有些兴奋。小清一定会嫁给我，他想，一定会的。 “嘿！嘿！”他喊道，“我还不错，不是吗？我干啥都会成的。”

不知是风吹树动还是太阳在动，他身上感到了阳光的照射，他“腾”地一下跳起来，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向学校跑去。

 小清正在山墙的荫凉下边给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搽花脸。那女孩瞪着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小清则用不知从哪几弄来的胭脂，一本正经地往女孩脸上搽。书卓气喘嘘嘘跑了来，一边擦汗一边笑着对小清说：“瞧你给人家涂成什么样子。”

小清看了他一眼，没理他，继续忙自己的，书卓便不再吭声。

过了一会儿，小清拍拍女孩儿的头说，“好了。”那女孩高高兴兴地站起来，笑着跑开，小清这才转过身来，却发现书卓已不在这儿。

小清来到书卓那间又矮又小的房间。屋里很暗。正在看书的书卓见她进来，就说：“你忙完了？”

小清有些爱理不理地说，“关你啥事啊！”

书卓憨厚地笑了笑，埋下头去继续看书。

小清生气地走了。书卓想了想，放下书追了出去。

他们来到岗坡上坐下。书卓说：“小清，我们黑龙岗有龙脉。”

小清嘴巴撇撇道：“连你自己都不信。”

书卓没话可说，便指着青山道：“我九岁那年就跟我爹进山打柴，你信不信？”

小清很高兴，她忙说：“那你再去时给我捎些山里果吧。”

书卓嘲讽地笑了，“冬天哪有山里果。”

小清说错了话，有些生气，便赌气不再说。书卓故意把脸扭到一边，不看小清，然后说：“小清，你嫁给我吧。”

小清气得红了脸，“你不害臊呀！你才多大年纪！我告校长去。”

书卓不理她，继续说：“你别问我要很多彩礼。”

小清说：“没有一万块，我谁也不嫁。”

书卓仍自顾自地说，“我啊，一定要考上进修学校，那时我成了正式教师，她倒找我一万块钱，我也不要她嫁给我。”

小清说，“他当了正式教师也稀松，他跳不出去，只能呆在这儿。”

书卓说：“嘿！我下了学就种地，晚上教儿子识字，嘿！我现在不恨我爹了。”

小清想起一个主意报复他。当他滔滔不绝的时候，她偷偷跑下岗坡，回到学校。

书卓不停地说：“我们黑龙岗有龙脉，我才舍不得离开呢。我要孩子们都会念书，考上大学。所以你也别问我要一万块钱，我也不要你倒找我一万块钱，小清——”

他回过头，却发现小清已不在这里。

 小清领着孩子们来到黑龙岗。老五爷带他们到岗顶的平地上，那棵树下。

小清把她带来的孩子安顿下来。村里的一帮孩子本来要跟他们打仗，老五爷对村里的孩子又打又骂，两边才和平相处。

小清却转过头望大平原。

老五爷开讲道：“王莽是刘秀的舅。王莽篡了权，知道刘秀长大一定会把他赶下台，他便撵着刘秀要杀他。这一日，刘秀奔到我们这地界……“

小清早已熟悉这故事，但她不相信故事就发生在这地界。

黑龙岗，气势倒不小。背靠青山，脚踏平原，万般气象尽收眼底。但这真是条龙脉么？

老五爷讲：“……刘秀说：‘你把你的绿豆汤给我喝，我当了皇帝封你做娘娘。’……”

小清看见远处一个孩子正一个人在玩耍，便走了过去。

那孩子见了小清，瞪大眼睛望着她，问道：“你是谁？”

小清说：“我是小清，你是谁？”

孩子狡诈地笑笑说：“我是皇帝。”

小清心里一震，这孩子，他也在听呢。她便问：“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啥？干吗不和大伙儿一块玩？”

孩子却道：“我封你做娘娘。”

“放屁！”小清笑着骂道：“你要是皇帝，我就是皇太后。”

孩子问：“太后比皇帝大？”

小清不再和他纠缠。她问道：“你知不知道董书卓家在哪儿？”

孩子兴奋起来：“你找我四爹？”

小清心说，见鬼了，咋问到他们一家子了。这地方是有些邪。幸亏是个孩子。她忙摇摇头“不，我不认得他。”

岗坡上，老五爷正讲得眉飞色舞：“那小女子的小秃头是假的。她给在地里干活的父兄送饭，怕碰上坏人，就戴了假发……”

小清问孩子道：“你识字不？”

孩子笑着说：“我四岁。”

小清说：“我是学校育红班的老师，你去识字好不好？”

孩子摇摇头：“你想拐走我么？”

小清有些生气，她大声说：“教你识字咋是拐走你！你人不大，心还不小。你四爹不是教书么？叫他每日带你去。

孩子抬起头，大眼睛望着小清，疑疑惑惑地说：“你不是说你不认得他么？”

小清窘迫极了，她红着脸说：“你这孩子，真是死筋头，我不跟你说了。”

小清回到岗坡上，老五爷的故事刚好讲完。她便问道：“老五爷，不是说李自成把河南人都杀光了，咱们祖上不是从山西或陕西迁来的么？”

老五爷点点头：“正是呀！”

小清便道：“那这娘娘肯定不是咱们的祖先了？”

老五爷说：“是这块地方。”

小清不服气地说：“人都死了，咋能知道。”

老五爷拉下脸：“你这孩子，真是死筋头。人死了不是有书吗？我们村的学问人都拥护我。”

小清问：“是书卓么？”

老五爷点点头：“人家可是念过中学读过书的，比你懂得多。”

小清点点头，装出衷心接受的样子，心里却道：“老糊涂爷，他糊弄你哩！”

 晚上放学，书卓和同村的几个孩子一块儿说说笑笑往回走。他心情愉快。苍茫里，他们一步步走上岗坡，走向青山。

这山确实很雄伟，他想，这岗坡也雄伟。几个孩子打打闹闹地跑，他也不责备他们。这些孩子有的问他喊叔，有的喊哥，有的他却得反过来喊叔。这真荒唐，他想，侄儿教叔叔功课。在学校他们一律都得问他喊老师，这使他又有些高兴。他起个头，大家一齐唱《济公传》里的歌。

“明年夏天我领你们到山里去打山里果，你们去不？”他忽然停下来问。

几个孩子高高兴兴地叫着，把书包往天上扔，结果书包落下来时有个孩子没接住，书和作业本及铅笔撒了一地。书卓和别的孩子一齐大笑起来。

“叔呀，真有你的。”书卓说。原来这正是他得喊叔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日爹日娘地骂他，他便踢了那孩子一脚。孩子收拾起东西往前跑，跑出几步后又日爹日娘地骂，还回过头来给他做鬼脸。

书卓不去追那孩子，却扯起喉咙对青山叫起来：“呜——哇——，青山，你睢我的，你睢我的吧。”

他死去的爹当年可有这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