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21 | 进山
类别(出山) | 评论(6) | 阅读(151) | 发表于 13:52

  进山

他二十岁了,第一次走上这条路,也许这也是最后一次。

这严冬的凌晨,一点儿也没有黎明将要到来的迹象。天黑得很,没有星星,没有树,没有庄稼——也许都有,但他看不出,只觉得一切都在寒冷和黑暗的封锁之下。风呜呜地叫着,想要冲破这黑暗。远处间或传来几声狗叫,那声音划破夜空,显得格外凄厉。

就是在这样一个凌晨,他跟着父亲进山了。他没走惯夜路,看不见脚下的碎石,辩不出路面和沟坎,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在出村子前翻一堵矮墙时他还把脚给扭了一下,但他没敢吭声。父亲大概是不知道这些,只管自己在前面走着,一路走还一路叭哒叭哒地吸着旱烟。他看不清父亲,只能听到父亲发出的声响,只有当父亲转身来等他时,他就紧赶几步,不再害怕撞在树上或墙上--他总以为前边有树或者墙在等着他去撞。父亲在他要赶上的时候就又走开了。于是,他随着父亲的脚步声和刺鼻的烟味,追着那个亮点向更黑乎乎的老北山一点点靠近。

这并不是岗西唯一的路。事实上,岗西的小孩子和女人也并不走这条路。他们有另一条路,那条路在村子的南边,而他的家就在路边。村子是坐落在岗坡上的,傍晚的时候坐在路边可以看又红又大象个火球的太阳向下沉。他很小的时候就常常神情茫然地坐在那儿望那落日,望那条路,以致那时还健在的老祖母直嘀咕他是否有了毛病。老太太迷信,替他叫过几回魂,可也不管用。现在回想起来,那条路那时在他的心里是多么长啊,一个个的行人从他身边经过,慢慢地变成黑点,融进暮霭里;一个个黑点又变成行人向他走来,在月光下翻过岗坡。行人中有知道他的,问一声他爹可好,问一声吃饭没有,他懒懒地回答“好”和“是”或者“不是”,那双大眼睛却紧紧地盯住他们,使他们感到说不出的怪异。当夕阳消失,月亮升起,行人渐少时,他的心里会常常感到一种寂寞惆怅,于是不由自主地唉声叹气。老祖母为他的叹气扬过好几次巴掌,他可怜巴巴地眼睛一闭,等着巴掌落下来,老祖母心就软了。

“小小年纪有啥可叹气?”

“小小年纪为啥不能叹气?”

他和他的老祖母常常这样问答,谁也说服不了谁。他和他的父亲一起进城,和母亲一起走亲戚,都是走的那条路,那是条通往远方的路,是条吸引人的路,他就是沿着那条路走到外面那个世界的。而这条路,他还没走过,这条通往老北山的路是那么崎岖不平。十冬腊月里,女人和孩子们顶着从山口吹来的寒风,站在村头迎接他们去北山打柴的亲人回来。进北山没什么危险,那里没有任何野兽,然而女人们总是不放心,总是盼着男人能早些回来。他很小的时候曾死乞白赖地要跟父亲进山,但父亲不带他,母亲更是不让他去。他哭着喊着,母亲拉着打着,祖母则是哄着。他曾指望父亲听见他的哭声会带他去,然而父亲象是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一伙人。后来他没有想过进山,他发过誓不进山,他也自认为这辈子不会进山了。他没有料到父亲会在这个时候,在他读了两年大学后第一次回家探亲的第一天晚上提出带他进山。父亲只说了句“后天我带你进山”,他就跌跌撞撞地走上了这条路。这也许是早已注定的。既然他那时那么想进山,现在就成全他,只可惜他现在一点儿热情都没有了。

天渐渐放亮,没有太阳,天空灰蒙蒙的,风并没有停下来。他呵着冻得通红的手,一边走一边向四下张望。快进山了,这路的两旁尽是没开垦的荒地,上面又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和野草。一入冬,这草就枯了,要是有风,他们总是有气无力地摇动着。他不禁想,要是庄稼也象这草一样能到处生长就好了。世界上的事情也太不好捉摸,你希望的它偏不能尽意,你不要的它偏又来到你跟前。比如这石头,要是都处在要修公路的地方,这草要是都长在牧区,那该多好,可它偏生在这里,摇摇晃晃的,不由人不烦。因为草,他又联想到风。秋天过后,这风一吹,再一下霜,草就枯死了,从这一点儿上说,风不能不算是杀戮者,然而正是风的吹动才使草的种子得以散开,在新的土地上生根发芽,所以从这一方面看,它又不能不算是生命的传播者,真是千秋功罪,难以评说了。他就这么一边走一边乱想,不提防撞在父亲身上,他抬起头,父亲正望着他。

父亲是看着他撞上来的,既没有叫他,也没有让开。父亲含着笑问他:“走路咋不留神,仔细绊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脸把话岔开,“爹,咋不走了?”

父亲蹲了下去,一边用烟锅从烟袋里掏着烟,一边说:“累了,歇歇吧。”

父亲一口接一口地抽起烟来。他便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看。此刻他们正在一个岗坡上,展现在他眼前的是起伏不平的岗丘和四处分散着的村庄。冬天的天宇不甚辽阔,在不太远的地方就与地平线相交了。地里除了拉粪的大车外没有什么人,不象农忙时人们很早就起来干活儿,田野里到处是人。搁前几年,大家伙儿一块在队上干活,说声笑声从来没有间断过。现在,只有村子上飘散的炊烟才使这块土地上有些生气。他顺着来时的路望去,寻找着他们的村子和村子南边那条路,这并不很难,因为他们虽然走了很久,但毕竟只是翻了几道坡而已。那村子是离这儿最近的一个,赫然坐落在那里,从直线距离看,也不过七八里地。他不禁先笑了,对着蹲在地上的父亲说:“爹,咱们走了这么久,才走这么一点儿远,我娘起来做饭时怕只有二更吧。”

“可不是么,”父亲慢腾腾地说,“我们走了不少冤枉路,可不走又不成。”

他拍了拍捆在扁担上的那一卷被子,坐了下来。看见父亲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不禁有些冲动,很想尝一下旱烟的味道。于是他向父亲伸出手来:“爹,让我抽一袋烟?”

你能行?“父亲笑着伸出那只粗糙而又被冻裂了的大手,把烟袋递给他。他接过烟袋,用手擦了擦烟嘴儿,这才把烟嘴儿放进口里。

旱烟除了强烈的刺激外,还搀杂着辣味和苦味儿,呛得他不由咳起来。父亲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随即又是宽容的笑容。

父子二人又开始前进。走下岗坡后他前后张望了一下,发现他们已经走进老北山了。如果把八百里伏牛山比做被拴在秦岭上的一条挣不脱站不起的“伏牛”,老北山就只能算是牛蹄子。这还是他上中学看了地形图才悟出的。那秦岭如何苍莽,伏牛如何雄伟,他是一概不知,他连老北山也是刚见识,但也就是这第一眼,也足以使他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即使牛浑身都是宝,牛蹄子却是例外。他跟着父亲往山里走,那路两侧的山坡上除了光秃秃的石头外,别说树,就连能砍的柴、能打的草都没有。山上也有土裸露着,但被冻硬了。那土的颜色说灰不灰,说黄不黄,让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他重重地吸了口气,老北山,这就是老北山么?

进了山,风更大了,吹在脸上,象被干树枝抽打着一样生疼。他的两只耳朵冻得红红的,鼻子更是酸疼。他用手捂着鼻子,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劲儿,可手又冻得握都握不起来。父亲解下腰间那条破旧的布围巾,把他的耳朵及半个脸包起来。那围巾已脏得看不出是什么底色了,但他还是让父亲给他围起来。他把两只手伸进袄袖里,团在胸前,又跟着父亲走。

“爹,入冬以来,一直没下雪么?”他战战巍巍地边走边说。

“是啊,”父亲的脸有些阴沉,“入冬以来一直是干冷,象往年一样。”

象往年一样,也就是说今冬明春象往年一样干旱,麦种下去象往年一样出不齐苗甚至不出苗,苞谷象往年一样种不下去,夏秋的收成自然也象往年一样。多少个这样的年啊,岗西的人每年都盼着冬春能下些雪,但上苍并不怜悯这些辛勤劳作的人们,冬天给这里的永远是干冷。靠山的吃山,靠水的吃水,而岗西,靠的仅仅是满是石块的岗坡。除了红薯能吃什么啊?

岗西穷,他知道,但他却不知道这老北山里更穷,岗西再穷,毕竟还是个村子,人们还能活下去,没有集体迁移。而这老北山,进山这么久了他还没看见一户人家,没看见一寸被开垦过的土地,只有他们脚下这条路,经过几十年几百年以来砍柴人的脚踏足踩,听到过人们的声音,但那声音是那样沉重,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他和父亲都没有再说话。过了晌午,天空还象早上似的,没有一点儿生气。他们在路边吃了些带的干粮,没有水,就那么干咽下去。因为干渴和劳累,他真想躺下去再也不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劳累过,但他找不出一块平坦干净些的地面或斜坡,只好耐着性子在一片碎石上躺下去。没过一会儿便有一阵风吹过来,使他不禁缩成一团。他知道这样躺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好不情愿地站起来,拍了拍背上的尘埃和碎屑,在原地跳了几下,在他弯腰去揉腿肚时,斜着瞟了父亲一眼。父亲在思考什么问题,手里拿着烟袋,但并不住嘴里放,只是呆坐着,象是一座泥塑。他走过去,轻轻地对父亲说,“爹,继续赶路吧。”

转过一个山坡,他们来到一个风口处。小路被两边直立着的峭壁夹在中间。风骤然大起来,吹得他向后一仰,险些跌倒。他赶紧象父亲那样把腰弯下去,以保持稳定。父亲大声喊着让他走近些。他伸出不听使唤的手拼命扯住父亲的衣襟。不时有碎石从上面落下来,但幸而并没有落在他们头上。他的手却不时从父亲背上滑下来。此时他停止了一切思维,头脑里一片空白,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和脚下的碎石路,机械地挪动脚步。泪水鼻涕一齐往外流,风一吹马上就干了,脸被绷得紧紧的,但他根本没意识到。

他记不清是怎么走出这段山谷的。他只感到父亲象老黄牛似地躬着背坚定地向前移,而他则象个牛犊似的砥在父亲背上。他们走出山谷,风明显小来。父亲停下身,用那条破围巾把他脸上刚流出的眼泪和鼻涕擦去。他顺从地站在那儿,就象是他才只有三四岁时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号啕大哭而祖母抹去他脸上的泪水一样。过了许久,他那被寒冷囚锢了的大脑才活转过来。他望着父亲那张长年累月被风霜雕刻出来的脸,感动而又委屈、惭愧地哭了。父亲啊!他带着心灵的颤动默默地叫道。他第一次发自肺腑地对父亲产生了热爱感激之情。说起来,他长这么大,并没有跟父亲有过多少接触。父亲本来话就不多,他只是觉察出父亲对他期望着什么。因为父亲常盯着他看,看得他手足无措地走开。那眼神甚至是想要从他身上获取什么。他不知道父亲在他身上注入了什么样的希望,因此无从去做投父亲心机的事。总之,他与父亲一天天地隔膜,何况又经过这两年的大学生活,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父亲是那么爱他,他也爱着父亲,只是大家都不善或者是不愿表白罢了。

他继续跟着父亲走,翻过一个个山头。已经没有明显的路,他们脚下的仅是些前人踏踩过的痕迹。山坡上已经有些干刺棵子,往山上爬的时候可以拉着它省些力,下山的时候又可以防滑。他几次问还有多远,父亲总是说,“快了,快了”使他糊里糊涂不知究竟还要走多远,

当他跌跌撞撞跟在父亲身后终于走到一个有许多胡叶柴树覆盖着的山坡下时,不知是由于兴奋还是由于疲劳,他一下子跌倒了。当时他正在下坡,一下子冲出老远,脸和手被地上的碎石擦出一层皮,火辣辣地疼,手掌上还渗出几丝血。他趴在那里,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好喘着粗气,等稍微平静下来才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那片柴树林子走去。好象是什么盼望已久的愿望实现了,又好象是看见了久别后的亲人,当他忍着疼痛站在这片低矮的柴树前面的时候,他抓住那一棵棵柴树摇晃着,摘下一片片的叶子时,竟流出了眼泪。他把一片枯叶送进嘴里,好象要咀嚼出什么特殊的味道。然而,只有叶子的粗糙和干涩,再就是所有枯叶都有的苦味,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他吐出枯叶,把手里面的也扔掉了,拍了拍巴掌,转身向父亲这边走来。

他摔倒时父亲正要放下肩上的扁担,见他摔倒了并没去扶他,只是坐下来休息。一边抽烟,一边看他趴在地上,看他爬起来,看他走向柴树,看着看着就看不下去了,就转过来看他们来时的路。此刻他们正处在一个山坳里,风相对小了,但仍没有一点儿微暖和的感觉。父亲在盘算下边的事。

他走到父亲身边,动手解下拴在被子上的绳子,然后把被子抱在手上,寻找晚上睡觉的地方。父亲没说话,用烟袋指了一个方向,他走过去,发现一个山坡背后有个洞,他弯腰走进去。天本来就昏暗,洞里则更黑。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这才看见洞不大,但却足够五六个人睡。靠着洞的右壁是一块平整干净的地面,旁边有一堆柴火的灰烬。他把被子在地上铺好,又朝四周看了看,见没什么可利用的,这才走出洞。

在他进洞时,父亲已动手砍柴了。他从地上捡起那把带给他用的砍刀,走到离开父亲一段距离的地方,抡起砍刀往下砍。但他毕竟太累了,刀落下来没有一点儿力量,碰在柴枝上被轻轻地弹了回来,上面只留下一道白白的痕迹。他提了提精神,拉天使大劲儿的架式,可这回却连砍刀都没举起来,没力气了,他想,全完了,走了这一点儿路就把力气耗尽了。他扔下砍刀,用手去折一个枯枝,冻得麻木的手指已不听使唤,他只好用手掌往下按。树枝向下弯了些,然后停住不动了。他忽然来了气,愤怒得几乎要喊出来,对着那枯树狠狠踢了几脚。干枯的树干颤动了几下,他那冻得发疼的脚却更疼了。他狂怒起来,两用按住枯枝,用力跳了起来,把他全身的重量压在那个枝杈上。

“咔喳”,树枝断了,他也重重地摔在地上,但他没有象上次摔倒那样停在地面上,而是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象发了疯似的向另一个枯枝压去。

“咔喳”,“咔喳”,枯枝被一个个压断,他也一次次摔在地上,一次次又爬起来,他没感到摔疼,因为他整个身体已经麻木,再者他的神智这会儿正专注在如何压断枯枝上,他甚至连摔在地上也不知道。

父亲惊异地望着他,在他摔了几次后走过来,那时他顺着山坡滚落一阵后刚站起来。父亲柔和地说,“你进洞歇着吧。”

他象是没听见,又走到柴树旁边,一次又一次压下去。父亲手提砍刀站在那儿直发愣。

这是个较粗的枝杈,他压了两次也没压断,经过几次摔倒跳起,他身子有些热了,但手脚仍是麻木的。他脱下棉袄扔在一边,要再一次跳起。他不信他弄不断这个枯枝,征服不了这片柴树。也许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征服欲望。小时候他不大跟别的孩子打架,他瘦弱,没有得到过征服别人的快感。上大学,他过得很闲散。但此刻,在这老北山的荒坡上,他却发疯似地要征服那一个个枯枝了,就在他又要跳起来的时候,父亲走过来对着他的胸膛就是一拳。他被打倒在地上,但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父亲又踹了他一脚。父亲的拳脚不重,但他却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经过这一阵疯狂的发泄,他的力气已经耗尽了。父亲的脸色铁青,象是张野兽的脸,甚是吓人。

父亲把他抱进洞里,扔在被子上,然后去洞外抱了些枯枝,笼上火,这才又出去了。

他躺在被子上,洞外传来父亲有节奏的砍柴声。火苗在跳动着,红的,黄的,还有兰的,洞子里有了烟气,也就渐渐暖和起来。他仰望着洞顶,但不能看出什么。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他拼命想抓住一件具体的事,把它从头到尾想一遍,但不能。他又回忆起他以前做过的梦,也还是不能。就这么着,他渐渐睡着了。

他醒来时,父亲已把烧焦的窝头从火堆里扒了出来,是父亲把他弄醒的,他向洞外张望了一下,这会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风还在刮着。被烧焦的窝头发出了阵阵香味,他肝子饿得咕咕直叫,也不等父亲说什么,就挪过去抓窝头吃。他的手很脏,但窝头也不干净。他把窝头在地上磕了磕,又在两只手里拍打拍打,用嘴吹吹上面的灰尘。睡觉时因洞里有火,他没觉得冷,现在醒了,却添了些冷意。他往火边靠了靠,大口大口嚼起窝头。这时他又后悔没带水来,岗西有的是葫芦,但他忘了带一个来。

父亲加了把柴,把火拨了拨,歪着头去吹,他的脸几乎贴到地上。火着起来,火苗一闪闪,映在父亲脸上也一亮一亮的。父亲也就是五十岁出头吧,但脸上却布满了皱纹,特别在额头上,那几道皱纹是那样深,象是要把岁月的艰难都装进去。他望着父亲,心里不禁想,如果不是说走出岗西,再过二十年我就会和现在的父亲一个样。想到这儿,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父亲关切地问:“冷么?”

他摇摇头,深情地说,“爹,太苦了您了。”

父亲和蔼地笑笑,说道:“那有啥法子,命苦嘛!”

父亲对这苦难已麻木了,他想,他已麻木了。接着他往父亲身边靠了靠,“爹,你就没想过要出去?”

父亲凝视着火苗,若有所思地说:“想过。你从小没干活儿,我小时候可苦了。你爷死得早,我十几岁就干重活,整天干,又吃不饱。大冬天进这老北山,风刮得象刀割。可跑这么一趟只能得一块钱,有几次我实在受不了,就想走。你奶不愿意,她离不开这儿,我不能扔下她不管,就只好不走了。”

父亲轻描淡写地说着,象是谈论别人的事。停了一会儿父亲又说,“咱们这儿的地太薄,养不活人啊,好在你已经出去了。”

父亲又和他谈了一会儿话,便把烟袋缠了缠,开始脱衣服睡觉。父亲贴身穿的白粗布衬衣除了因屡次浆洗不干净而发黄外,领子和袖口都已变得很黑。父亲最后把那件衬衣也脱掉了,下身亦是什么都没穿。父亲钻进被窝,见他还没有动手脱衣服,就抬起头说,“你也脱衣睡吧。”

他答应着,身子却向洞口走去。洞外很冷,他哆哆嗦嗦撒了泡尿,又摸到放柴的地方,双手抱了些进洞,笼在火上,这才开始脱衣服。他没有象父亲那样把衣服全脱光。在岗西一带,人们都习惯脱光了衣服睡觉,而他除了小时候光着屁股跑以外,从来都穿着衣服睡觉。说不清为什么,他在别的男性面前可以毫无顾忌地光着身子,但在父亲跟前却总觉得不好意思。

他钻进被窝,把衣服搭在被子上。那被子很薄,恐怕挡不住寒冷的侵袭。他想把头蒙起来睡,可是从被子上和父亲脚上发出的气味使他难以忍受。他不得不把头伸出来,并侧过身子。父亲没他高,他把两只脚伸在父亲脖子旁,父亲的两只脚只伸到他的背后。但父亲那两只脚却毫不顾忌地靠在他的背上,借他的体温取暖。

父亲很快就睡着了。他却不能马上入睡。他回想着他那过去了的二十岁。他仿佛看见他小时候坐在路边看太阳,路上的行人向他打招呼。他又仿佛看见奶奶的面容。奶奶的牙齿没几颗了,乐呵呵地张着嘴笑,奶奶给他“唱月亮走我也走”。他也想学校,想到将来如何生活。自然,他也想到岗西的贫困穷苦,父亲在这寒冬腊月里带他进山的用心。而且,快过年了……

半夜里,他被冻醒过来。地上的火已熄灭,洞里冰冷冰冷的。他几次想起来把火升着,但却怕冷,就在被窝里躺着不动。父亲睡得很甜,他翻过身,使劲儿往父亲身上靠,想从父亲那里获取更多的热量。后来他又冻醒好几次,天快亮时他实在受不了了,就穿衣服爬起来,把火升着。

他来到洞外,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他做了几个俯卧撑,又压了压腿,活动一番之行,回到洞里,父亲正在穿衣服。

“爹,你再睡会儿吧。”

“今天晚上要赶回去。”

他拿着砍刀走出洞,父亲随即也出来了。

“爹,今儿好象与昨儿天气不一样了?”

“嗯,”父亲望了望天,语调里透出了喜悦,“要下雪。”

父亲大步向那柴林走去,“来,我教你怎么用力。”

他答应着,跟在父亲身后,用冻得通红的手在刀刃上试着。

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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