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与记忆
传说我出生在吉林省的四平市。不知道,没概念。
到现在我履历上都填得乱七八糟。被人问是哪里人时,我至少需要三句话才能说清。第一,出生在东北,第二,祖籍在南阳的一个县,第三,我从小是在南阳的另一个县长大的。很累人,也显得历史很复杂。
传说我是被别人家偷换来的。那家人也真是的,弄的我到现在还疑神疑鬼的。如果摊开来想想,百年后换人的和被换人的都做了古,这种把戏还有意义吗?何况,人家的孩子你们把人家养好了吗?那孩子真是比我强吗?心有不甘焉。
大概是五岁那年或者再早些,我曾跟随祖母回过一次祖籍,一些事情还能依稀记得。在镇平县城,祖母病倒了,她躺在小客店里,不吃,不喝,不起床。小店的门是朝西开的,傍晚时门板一块一块上起来,只留个小门出入。落日的余晖从小门照进来,灰尘像无数个小虫子在阳光下飞舞。我在屋里坐一会儿,从门里走出去,挨墙边再坐一会儿,然后再进来到屋里坐一会儿。难以名状的孤寂和恐惧笼罩着我。也许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知道人是怎样的孤独和无助,并由此造成我后来的呆板、木呐和不善与人交流。交流了有什么用?一个人的苦和难另外一个人能替吗?
祖籍是更清冷寂寞的地方。两边高大的青砖瓦房夹着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小路通向一个四周由别人家高大房子围成的院落。院子里有几堵断墙、几棵大树和从锯断的树根上发出来的已长得不小的小树。两间欲倒未到的高房子孤寂地站立在靠北边的地方。院子里长满了绿苔,从断砖碎瓦中长出了一尺多高的杂草。
晚上,那房顶像是要压下来,四周的黑暗与寂静使我缩成一团,我一动也不敢动。但我更害怕入睡。以后的几天,从天一亮到太阳照在东墙上的红光消失,我整天处于对黑夜还要到来的恐惧中。黑夜的来临时我更加恐惧。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好多天才消失。
祖母安顿住后,就走访亲朋好友,带我出去玩,有时还去赶集,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渐渐地,我融入村里的孩子们当中,天天光着屁股跟着他们到处跑了。村里有一个极大的池塘,种满了莲藕,整个夏天,村子都沉浸在甜甜的味道中。大家在池塘中游水,清一色的“打嘭嘭”,头歪着露出水面,双臂弯曲,靠肘部的力量击水,好像是一只脚在水里保持平衡,一只脚上下打水,一拱一拱的前进。不过,即便这样的“打嘭嘭”我也不会,只有看的份。有时候我跟着姑姑们下地。我们家似乎辈份不算高,反正满村的人我几乎都要喊姑姑、叔叔、爷爷、奶奶。房前屋后的几个姑姑经常带我下地,有时候也带我跑很远的地方看戏。
祖母那时候似乎就像我现在这样,经常沉浸在对历史的回忆中。她从老爷爷讲起,讲她嫁过来前怎么听人说这一家的情景,说老公公多能干,婆子如何精明。讲老爷爷如何去老河口做生意,人家帮着挑担的都如何发了家,讲老爷爷在一次被土匪抢后如何一蹶不振,天天胡吃海喝。讲老爷爷如何偏心四爷爷家,她如何跟老爷爷吵。讲家里如何没饭吃了,如何分家,老哥几个如何到山里去开地。
当然,有些是后来她陆陆续续讲的。那年她讲的具体东西我根本没记住多少。祖母很有些语言天赋,讲的生动有趣。讲的高兴了,她会说:“是个笑话儿。”讲到不高兴时,会忍不住骂几句。我始终没闹明白我们这边跟四爷爷那边有什么仇,只记得祖母后来曾高兴地说起四奶奶在黄石去世,被火烧了。其实她本人就是因为惧怕身后火葬,后期才坚决不在武汉住的。
祖母复述她跟老爷爷吵架的情形,让我笑得肚子疼。据说有次吃饭,不知为什么,老爷爷训斥她,她很生气,顶了一句嘴,然后站起来就跑,回到自己屋里把门上好,隔着门跟老爷爷吵。她言辞犀利,怒斥老爷爷道:“见过老哩歪、偏心,没见过歪恁狠、偏心恁狠的。”我问她干嘛要上门,她说怕挨打。据说老爷爷当时确实是抄着扫帚之类的赶着打她。
有一次,我跟着村里的小叔叔们在十二里河撩水玩,忽然一个姑姑跑过来喊我,说祖母要去黑龙岗我外婆家,让我赶紧回去。我匆匆忙忙跑回去,才知道是虚惊一场。我的小舅舅来看祖母,他们商定让我到外婆家住一段时间。于是我第一次走了赵湾到黑龙岗的山路。
外婆家人口众多,三个舅舅,一堆表兄弟姐妹。大家一起玩得很好。这边岗坡更陡些,跑着玩时见到的山景也多些。有时候我们跟着货郎担能连着跑好几个村子。他们有时候也合起伙欺负我,对我们赵湾进行“恶毒攻击”。有一个比我大许多岁的表兄,有一次在池塘边逗我,把我的小铜盆踩在水里,说丢了,等我快急哭了,他才拿出来。然后过一会儿再踩进去。真不明白我当时会那么傻,以为他真会把我的盆子扔到水里。
也许是记忆的失误,我印象小时候到处都是水。
后来,母亲带着我老兄来了。我的日子不再好过。其实我在外婆家是很受宠的,大人向着我,老表们让着我。但在老兄的严厉监视下我不能再胡闹,尤其不能再骂人了,即便老表们欺负我我也不能再骂。不过好处是,一旦老兄把我惹哭了,外婆就会给我煮鸡蛋吃,给我补补亏,嘿嘿。母亲走时,把我也带回去了。
我在赵湾和黑龙岗前后生活了半年。我有时候想,如果我没有这半年的经历,没有这半年跟叔叔姑姑表兄弟姐妹在一起玩耍,也不会对这一带的山水思兹念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