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已作古的老头老太们
小时候,邻里有许多赋闲在家的老头老太们。从记事到上学前的时间,每天除了跑着玩外,就是跟他们纠缠在一起。
老才是个比我稍大一点儿的孩子,但他的个子比我还低一些,大人们都说老才“只长心不长个,让心坠着了”。老才怎么有心眼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爷爷对我很好。老才的爷爷看见我在路边玩时,总是叫住我,给我说些稀奇的故事。“今清早在通西大坑的水道里看见一条青水鳔,这么长”,老才爷爷用手比划了一下,接着说:“’刺溜’一下窜了,没逮住。逮住了给你养着玩。”我心想,骗人吧,逮住了你肯定给你家老才,不会给我。有一次在老鳖坑边上,他叫住我,问我道:“老鳖坑原来有个老鳖精,知道不?”我当然不知道。他就告诉我,过去老鳖坑有个老鳖精,老出来害人。后来人们就往坑里堆石灰,坑都烧滚了,老鳖精受不了,就爬出来。坑的八个方位都有人拿着大杠子,等老鳖精上来就打,老鳖精被除掉了。还有一次,我蹲在地上看蚂蚁,他问我认不认脚边的草。我记得那草有三片叶,每片叶都很宽厚,上面有几条很深的纹路,但我不知道叫什么。他就说那是车轱辘草。我摇摇头表示不理解。他又解释了一下,我还是看不出那草跟车轱辘有啥像的地方。
李家爷爷的“瞎话儿”最多。我们那儿把故事都称为“瞎话儿”,还有一句诗讽刺瞎话儿的,说“瞎话儿,瞎话儿,一个老婆儿嫁了八家儿”,表示其不可信。李家爷爷的瞎话儿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说庞正坤的。庞正坤是我们那儿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坏人,天天捉弄别人,包括他自己的爹娘。比如有一个瞎话儿说他爹急着去茅房,他就跑在他爹前边,边跑边喊:“俺爹要打我,俺爹要打我。”邻居就拉住他爹。他爹干急说不清,众人坚决不松手,结果可想而知。据说,现在早已给庞正坤平凡了,他已升华为民间智慧人物,如新疆的阿凡提。其实呢,说实在话,我觉得阿凡提是新疆的庞正坤,即天天捉弄别人的坏人。李家爷爷的第二类瞎话儿可以称为“傻子系列”,即老大老二分家系列。老二属于傻子,分家总分不到好东西,但运气奇好。比如有一次,只分了一个虱子(真是可笑的分家方法,连虱子也分了)。老二拿着虱子去舅家,舅家的老公鸡把他的虱子吃了,只好把老公鸡陪给他,然后姑家的狗把公鸡吃了,又把狗陪给他。狗被谁家的马踩死了,把马又陪给他。好像还不止如此,反正是老二最后发了。第三类瞎话儿是关于妖魔鬼怪了,不过我们那里把妖魔鬼怪统称“老猴精”。此类故事是老猴精总跟人斗,但总斗不过人。
老太太们讲的瞎话儿就相对优美了。比如,有个瞎话儿相当于“画中人”,即墙上的美女走下来给这家做媳妇。我知道这类故事全国很多,但我们这里的也绝对是原创。比如有一段说这个美女边织布边唱歌(或吟诗)的:“织布织布哐当,一天织了三丈。老婆儿mu搁家,织个鞋尾巴。老婆儿串门子,织个花裙子”,其中,“哐当”是个像声词,别处用“咣当”的多。mu不会写,是mu niu的简化,是说没,没有。“搁”是方言,“在”的意思。老婆儿是老婆婆的意思,指婆子。“尾巴”念成yiba。串门子是我们那儿常见的事。我看见过许多人端一碗饭串门子的,一碗饭能吃一晚上。老太太们除讲瞎话儿外,还教专门哄小孩子的顺口溜,如“下大了,麦罢了,老鳖背着鼓来了”,真是生动、形象、贴切。还有“盘,盘,盘脚盘…”,虽不是唱,没有曲,但有韵律,有一年春晚上了一首民歌“编,编,编花篮”,用词、韵律都是一个系列的。 “脚”在这里不能读jiao,要读jue。我们那里如果不喜欢某个人了,就说“jue过去”,甚至用一个字“jue”,都是同一个字。更奇怪的是,小孩子们如果惹着老太太们了,她们就大声骂人,骂男孩是“恁丈母娘那脚”,骂女孩是“恁婆子那腿”。这一般都是骂十岁以下孩子的。虽然都不知道自己“丈母娘”、“婆子”的“脚”和“腿”在哪里,但大家仍很不好意思。我至今仍觉得这种骂词是最具幽默智慧、语言魅力、溺爱漫溢、宽容慈祥等特征的语言精华。
六十年代后期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们其实都是阅尽了人间沧桑的,跟世纪同龄的人啊,他们一个一个都有着惊心动魄的故事。但我那时太小,许多事不懂,不知道探究。老郭家的奶奶有八十多了,听说她解放前吸大烟。我亲眼看过她抽完了纸烟,用手指把烟灰沾着吃。有一个地主婆,她已经很老了,但我至今仍能记着她艳若桃花的面庞,她年轻时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家闺秀啊。老王家的爷爷解放前跟国民党一个大官做饭,解放后他一直在武汉当厨师。他们家有个儿子是右派。那个右派儿子好像不务正业,天天在外边流窜。有个叫鸽子的姑娘不顾爹娘的反对跟着他跑。鸽子家住在西门内。另一个老王家和老郭家,都是一大家子人,两家大人不说话。两家的孩子我们都在一起玩,好几年后,那时都上四年纪了,他们才神秘地说他们的爷爷奶奶原来是兄妹俩,估计他们也是刚知道。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神秘故事啊。
我最招老头老太们烦的是我刚识数时假积极、现眼皮。他们蒸馒头、蒸包子、包饺子,我都一五一十地数个明白。不过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数。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