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遥远的风景
小时候,上学、放学或跑着玩的路上是有些经常性的风景可看的。
一个中年妇女经常拉着一个小孩子在向围观的人诉说,说说骂骂,骂骂说说,只可惜她不唱、不哭。唱了我会觉得好听,哭了我会觉得可怜,只说说骂骂就有些可笑了。妇女说骂的内容涉及县里一个干部,姓名和事迹全忘了,他们之间的纠纷也忘了。只记得有一次一位干部批评她,说“刚才你们不是在县革委说过了吗?你不是答应不再上街了吗?你咋还说人家?”那妇人语赛。但干部走后她还是接着说。
还有一次,有人问她:“人又不在,你说了有啥用?”妇女反驳说:“那孔老二(当时正批林批孔)死了两千多年了,为啥还说他?”别人回答说“我们是为了肃清流毒”,妇女的回答是“我也是为了肃清流毒。”
该妇女其实是个出色的民间艺人,她用辛辣幽默的语言在说骂之余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她自己也很爽朗地笑。
某个街角(幼儿园或烟厂西边,那条路忘了叫什么了)几户人家的高发性群骂也是非常热闹的。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少年人,清一色的女性,骂得也清一色地难听。这倒可以理解,男人说打就打,不会那么持久地骂。我始终弄不明白的是她们为什么骂,在骂谁。
为什么骂大概能听出来一些,不外乎有人翻老婆舌,有人是瞎话精。但让我至今都不明白的是她们在骂谁。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两个人,有时是三个人,但更多的时候人更多。往往是一个女同志先出来骂,然后立刻就有第二个女同志响应,然后第三个,然后第四个,然后一群一群。人多时往往以家庭为单位,有时是接力赛,有时是团体赛。奇怪的是她们从来不对着骂,也听不出她们在骂共同的敌人。我实在想不出用哪项体育运动比喻才贴切。只有过节或赶会时众多文艺团体各占一个街角,各唱各的戏可以用来比喻。
我们县有一个越调剧团,还有个二剧团。革命群众称二剧团为“乌鲁木齐队”,实际是“糊挛不成蛋儿”的谐音,他们从来没有唱好过一场戏,不是穿错衣服就是忘台词,或者把扇子掉在地上。一剧团更有意思,层出不穷的风流韵事不说,还在戏台上打群架。有两口在戏台上唱戏,男的大声喊“娘”,小声骂“***,又叫你龟孙占便宜了”。除了剧团,还有众多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过节或赶会时演出的大多是草台班子。有唱豫剧的,有唱曲剧的,也有唱宛梆或大调曲的,很热闹。人们喜欢听宛梆。宛梆的每句唱词后都加上“ou-ou-ou-ou-ou”,奇怪、高亢、尖细、华丽。曲剧哀怨悲切,适合苦戏,像“卷席筒”什么的。但他们也改编洪湖赤卫队、江姐这样的曲目,听起来也很悲愤。大调曲是自产曲目,沉闷无聊,唱妇女翻身之类的,很少有人听。我前一段还买了一张“李豁子离婚”来听,很有趣。扯远了。
假如两群小孩子遇上,也是相当热闹的。街与街之间的小孩子一般是不相互玩的,见了面轻者吐口水,重着开打。介于二者之间的是两群小孩子用顺畅极了的顺口溜对骂。当然,我也曾参与这项活动,至今还能记起一些,像什么“俺门上挂灯笼,恁门上挂木头”之类的。这种对骂比较有意思,有些像对歌。反正是你不抢,他也不抢,这边一段,那边一段,轮着来,重复了就算输了。我不记得有分出结果的,往往是在大人的责骂下被迫终止比赛。我到现在仍不明白的是,那么个小镇,有那么多的顺口溜,不知道是哪些天才儿童创作的。反正我们这条街(先叫斜街,后来改为新兴街)的孩子不会创作。
所以其实我最喜欢的作家是苏童。他跟我同岁,他写的70年代的风景我几乎都看到过。王朔不行,他那高干子弟的事离我太遥远。白天不懂夜的黑,或者反过来黑夜不懂昼的白。
现在呢,这些风景还是可以经常看到的。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像极了我那70年代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