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赵湾到黑龙岗的七八里山路,我把它称为母亲的山路。
说是山,其实只是岗坡,是伏牛山余脉在豫西南这一带的最后一道岗坡。路的北面是苍苍的青山,南面是莽莽的平原,赵湾在东,黑龙岗在西。我的祖籍在赵湾,我母亲的族籍在黑龙岗。
“赵湾是个大寨子呵”,母亲常这样说。赵湾确实是个大寨子,寨子四周有夯土围成的寨墙,寨墙开有东、南、西、北四门,在这里我想说的是西门。赵湾背靠着青山,从山上有小河流下来。小河从北门外绕到西门外,然后向南流。小河的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再往南流过石佛寺后叫十二里河,再往南进白河,入汉水。赵湾西门外的景色,颇有些江南水乡的味道。因为有水,便可以种稻子、植莲藕,于是有鱼虾,蝌蚪,有鹤,有小孩子在池塘里打“嘭嘭”,有妇人用奇怪的语调谈笑或吵骂孩子,有随风飘过的淡淡的甜味和浓浓的诗情画意。走出西门,便可看到一道道的田埂围成的一块块水田。晚霞映在水里,比在天上还要瑰丽。白鹤伸着脖子往前飞,田埂旁水哗哗地流着,蝌蚪慢慢地游,不远处便是山,太阳便从那山上落下去。
西门外的路穿过稻田和荷塘后便来到小河边。河水极浅,也极清,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随处可见,石头旁边游着三五成群的鱼虾。河上没有桥,只有不连贯的石头。要过河的话,只能在石头上蹦蹦跳跳,或者干脆脱了鞋走过去。石头上常有女人蹲着洗衣服,有行人要过河时,她们便极友好地站到水里,把石头让给行人。行人和女人们常常是熟人,所以大家总是开着玩笑,这种玩笑多为叔嫂辈之间的笑骂。女人们穿着胶鞋,弯着腰边笑边往行人身上撩水,行人由于口头上沾了便宜,往往以胜利者的姿态忍让着,蹦蹦跳跳地过河。有生人过河时,女人们则一边微笑着让路,一边又不那么友好地盯着你,想看你出点儿洋相,比如左右摇摆了,比如掉到水里了。我已经说过,河里的水极浅,所以即便真的掉到水里也没什么,行人往往自嘲地笑一笑,便泰然处之了。
过了河便是桐湾。桐湾在紧靠河湾的岗坡上。桐湾的地势大致为几台阶地,房舍依次分布在不同的阶地上。岗坡的走向是东北西南向,房舍的方向便坐西北朝东南。由于桐湾的方位不正,加山它的每一个台地前都有路,到桐湾时我总是迷路。我总是记不情从哪一条路可以走出村子,常常走到不该走的路上去。同时又由于怕狗,每次总是担惊受怕,而在别人看来形迹又甚为可疑。直到现在我仍能清昕地回忆起桐湾的狗吠,在狗的吠叫声中还夹杂着我问路的“外乡人”口音,以及老人们的咳嗽声和他们回答我问题的声音。
当我终于走出桐湾村的迷宫之后,我面对的是一道极高的岗坡,这岗坡有四十度左右的坡度,长长的坡道上我形影孤单地走着。属于桐湾的这一道岗坡,因为太陡,几乎种不成庄稼,岗顶上也全是风化的碎石,庄稼长得稀稀拉拉的。桐湾的人常常是只种不管,成与不成随它去。有时也能见桐湾人把车子装得满满的,拉着下山。车上主要装的是秸杆、花柴之类的东西。农人们毫不吝啬力气,装了东西的车子比原来的体积大许多倍,极富技术难度和艺术美感。这种车子几乎把路面占完,所以相遇时拉车的人总是歉意地笑笑,停下来让行人走,有时还极热情地打招呼,问一声“吃罢了?”或“赶集呢?”,让外乡人倍感亲切。
现在到了坡顶了,总算可以松口气,真正休息休息。我说过岗坡上全是碎石,没有象样的土壤,庄稼长得稀稀拉拉。除了庄稼,便是杂草和低矮的酸枣棵子,连高大一点儿的树木也没有。岗坡上常常没有风,但由于我爬坡总是在早上或下午接近傍晚时,所以也不怎么觉得烈日当头或闷热难忍。坐在坡顶上,点上一只烟,打开随身携带的金庸小说,便可以在片刻的宁静与安闲中体会古代游侠义士浪迹天涯的心态。坐在这里我还可以对自己作一番审视。比如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我与这一方水土有些什么联系,我明天会在哪里等等。我说过赵湾是我的祖籍,但赵湾已没有很近的亲人。村子里还有几间空房子属于我父亲,但我每次行程都那么匆匆,很少去看视一下房屋是否还能遮风挡雨,更无从得知是否还能在我走投无路时成为我最后的落脚点。我总是在出乎人们意料的时间离开我生存的城市,去豫西南另一个县探望我父亲,然后来到祖籍祭典我的祖母和我的母亲,再去看望我的舅舅、舅母们及我的表亲们。但坐在桐湾岗的坡顶,我总是有一种日子向来就是这样的错觉,好象我不是匆匆地爬上岗坡,临时坐在这里,而是我一直就坐在这里。在母亲长满青草的坟前,我也常有这种错觉。也许在骨子里我确实把这里看成我生命的最初起源和最终归宿。但我又明确知道,同样存在在我骨子里的不安分因素会使我不可能终老于此。
当我看书看累时,或从遐思中回过神时,我会什么也不想地环顾四周。我必须承认现在我对桐湾坡顶景色的记忆是模糊而混乱的。在我所处的四周,东边的景物是看不到的,只能看到天和天上的云。北边是岗坡或山头,站起来可以看到更高远的山,夏天时常能看到那里清秀或苍茫。南边是平原,能看到村落或庄稼,村落上有依依的墟烟,庄稼是青绿的,如春天的麦苗,秋天的花生,田间的道路是明亮的白色,并相互交错着奔向远方。西边是落日,落日常常又红又大,给人鲜明的印象。落日的印象常常与桐湾岗坡的地名在我的记忆里并存,我几乎没有单独回忆起那里而不带上落日的。落日的方向在西西南。桐湾坡顶在我记忆中的另一个鲜明景象是明月当坡照。我必须承认这一景象是我虚构的。这倒不是说不存在,而是说实际上可能根本不是这回事。当月亮升起来时,桐湾坡顶是寂静的,这种寂静从洪荒时代一直延续到今日,当人随着太阳的归山而缩在自己营造的巢穴中时,坡顶便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宁静而荒芜。月光与阳光不同,它赋于万物的只有明暗两种极色和它们之间的过度色,换句话说,月光下万物显现的不是颜色,而是亮度。比如庄稼深暗,路面明亮。杂草与庄稼在风中摇曳,浮云在空中飘过。蝎子之类的动物从石缝中爬出来游动。高深的包谷或高梁地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穿行,这是野猪或狼。它们常常在夜色和高杆作物的双重掩护下偷偷下山,企图能有所获。我不知道一只狼或者一头野猪一夜能跑多远,但它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回山里。
从桐湾岗往西,可以看到夕阳下的另一道岗坡,那便是黑龙岗,黑龙岗村就在那道岗坡后面。从桐湾岗到黑龙岗中间是连绵的砂礓黄土。但流水把两个岗之间切割得支离破碎,使这一带很有西北黄土高原的风貌。再加上农人有意识的耕种与踩踏,常常有许多迷惑人的田间小路。当你沿着这些路往前走时,却发现它突然中断了,你会发现自己站在陡崖边上,下边是另一块农田,也有农人下田所走出的路,但你下不去,你只好回头,或者绕道。发生这种情形主要是由于我对黑龙岗村的方位太明确,我知道它就在岗那边,尽管有岗坡挡着视线,但我可以在桐湾岗和黑龙岗之间的任一地点,辩别出黑龙岗村的所在。虽然由于季节的不同,地里的庄稼也不同,比如春天是小麦,夏天是玉米,秋天是花生、红薯,蓬勃的斑茅,冬初是裸露的泥土,但这些都不能对我的判断造成障碍。但正因为我判断的准确,才造成了我无路可走的困境。其实我是认识那条能走大车的正路的,但走那条路不可避免地要多走路,同时那条路上也有我无法避免的十字路口。走那条路要过周家。周家是个村子,它应该还有一个别的名字,就象比如黑龙岗村,还有一个名字叫董家,因为村子里的人几乎都姓董。周家对我的迷惑在于它有两条路通向两个村子,黑龙岗和侯沟。如同到了桐湾我不知道走哪条路可以出村一样,到了周家我不知道走哪条路可以到黑龙岗。同时周家也有狗。虽说周家有大片大片的枣树,但我路过时总不是打枣的季节。或者是枣还未成熟,虽说看起来青青白白、肥肥大大,但吃起来却木然无味,没有丝毫乐趣;或者是树上只剩下几个干瘪的硬枣,吃起来同样如嚼干柴。不过周家的人很热情,问路时他们常能不厌其烦地解说得命明明白白。不过他们也并不是总站在路口给行人指道,小孩子要上学,大人要下地,老人要作饭看孩子,所以我有好几次走上去侯沟的路,直到遇到人后才迷途知返。
到了黑龙岗了。虽说黑龙岗西边还是岗,再往前走就要披星戴月,但那是别人的事了,我不再关心它。从赵湾到黑龙岗的行程已经结束,黑龙岗就在我眼前,夕阳下的村子正显得极有生气。小孩子正在吵闹,女人们正在骂猪骂狗,男人们正在聊天聊地聊古今,家家房上都在冒青烟,家家锅里都飘来红薯的甜味。认出我的人正在向我走来,用与赵湾同样奇怪的声音同我打招呼,接过我手上、肩上的东西,对着我问这问那,并领我向屋里走去。
2
母亲在她作小姑娘时便象一只蝴蝶一样飞翔在赵湾与黑龙岗之间的山路上了。
可以想见母亲作小姑娘时山路上的景象与我所行走时山路上的景象完全不同。在这条山路上,母亲和我隔着三十次的百二十日清明雨和二十四番花信风。母亲说过这一带山上曾经都是大树,除了杨树,楝树,槐树,柏树等乔木外,还有枣树,核桃,柿子等果木。母亲说的这几种树木都是北方农村居家常见的树种。村子四周有许多这样的树是不错的。但在人烟并不算稀少的豫西南山坡岗地上似乎不应该有“满山”的高大树木。我已经说过这一带的地貌特征颇有些黄土高原的味道,似乎并不适合高大树木的生长。但我宁愿相信母亲的话,并把母亲作小姑娘时的山路带想象成古树参天,蓊蓊森森的样子,何况母亲的说法也是有道理的。母亲曾轻描淡写地提到五八年,说五八年大练钢铁时把山上的树都烧光了。五八年的豫西南象国家的其他地方一样,人们的热情可以烧掉任何东西。于是,漫山的树林象远古时代曾覆盖这块土地的漫天海水一样,匆匆地退去,而且一去不再回来。
在我的思维和意识所构成的时间和空间里,我几乎可以看到还是小姑娘时的母亲在山路上奔跑的情景。奔跑中的母亲应该象这一带农村的其他女孩子一样健康、美丽,她漆黑的头发在山风的吹拂下可能会有些蓬乱,面颊由于奔跑而变得绯红。她手里拿着一束刚采撷的星星草,或者是一束紫色的苦楝花。此时在母亲思维的田野里可能还没有忧愁的草地,所以她的眼睛是明亮的,脸上也带着微笑。母亲可能穿着花格粗布衣裤,也可能是红底的细花小袄。母亲就这样象一只蝴蝶一样飞翔在山路上,飞翔成一幅隽永的山水画或一首清新的散文诗。
母亲在山路上飞翔的缘由极多。她可能是纯粹的漫无目的的游玩。如果这样,应该有一群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和她在一起。她们的年龄应该是五岁左右,再大一些的女孩子便没时间玩耍了,她们有太多的事要作,打草、拾柴、挖野菜,带弟弟妹妹等。母亲在山路上飞翔的另一个原因可能是走亲戚,比如在麦收以后。母亲的姑姑也嫁到了赵湾。豫西南这一带的风俗是麦子收完打完以后要串亲戚,用新麦面蒸成馒头来来去去地送,大家共同分享丰收的喜悦。在想象中,我们可以看见母亲挎着一只装满馒头的竹筐在山路上行走,竹筐上面盖一块大红的洋布。这时的母亲应该是十二岁左右。十二岁时的母亲正赶上解放。母亲的竹筐里除了装着丰收的喜悦,还应该装着翻身农民当家作主的喜悦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这喜悦和憧憬会洋溢到母亲的眉梢。翻身解放对母亲来说,除了一般意义上的家里有地种有饭吃,更重要的是可能有学上。十二岁的母亲在为自己可能会被送去上学而兴奋。四十多年前的北方农村的一个山坡上,一个才分颇高,善良美丽的十二岁女孩要去上初级小学一年级了,她的兴奋使山路上的一切都变得明亮可爱,并且这兴奋透过时间和空间的阻挡传给了我。我想象着我是那一年长在山路旁的一棵开满了花的枣树,母亲在她走累了时就在这棵树下歇脚。母亲和我之间可能发生了一场无声的对话。我被母亲的兴奋和真挚所感染,在山风的吹拂下我激动地战栗着。母亲可能在她休息时用石块或树枝在地上划着洋码数字或着歪歪扭扭地写着自己的名字。如果没有岁月的风吹雨打,代表母亲喜悦与憧憬的字迹还应该印在地上。
现在让我们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马上就会有一顶花轿抬过来,锁呐的喧闹声会打破山路的宁静,这花轿中会坐着我的母亲。现在,他们过来了,二十岁的年轻美丽的母亲作为新娘的形象进入我们的视野。这是一只喜庆的迎亲送亲队伍。吹锁呐的民间艺人走在最前头,百鸟朝凤的曲调在山路上反反复复地流过。戎装的父亲可能会迈着军人的步伐走在花轿的前面。我众多舅舅中的一个或数个可能会在花轿后面跟着。再后面是母亲的嫁妆。作为贫穷山村的女孩子,母亲的嫁妆可能极其寒薄,但红红绿绿的被子一定会有,还会有些箱柜之类的木器家具以及母亲喜爱的零碎物品。我必须承认这场面中虚假不实的成分极多。我不仅没有见过豫西南山村婚嫁的场面,而且对传统的风俗一无所知。我想当然地构画了这一场面,目的是想让母亲年轻时候的风采透过时代的沧桑重现出来。
母亲又一次从山路上走来了。她领着一个男孩,带着一个女孩,怀中还抱着一个男孩。请注意这个襁褓中的男孩,他便是三十多年前的我。另一个男孩和那个女孩是我六岁的兄长和三岁的家姊。由于岁月的流逝和世事的磨历,母亲可能已不再那么无忧无虑,她的面颊不再光洁如初,眼中可能已升起些微迷茫,美丽的额头上会刻上岁月的年轮。但母亲乐天的性格不会使她长久地陷在苦闷中。她甩了甩依旧漆黑的头发,便轻轻地甩去了各种烦恼。走在山路上总的感觉是愉快的。母亲且喜且怒地训斥着过于顽皮的男孩子,他可能会拿着毛虫之类的东西去吓唬我的姐姐,也可能为捉蚂蚱而在地里跑得太远,同时还捎带着祸害地里的庄嫁。从我记事起这位仁兄便没少为顽皮惹祸而受皮肉之苦。按照最简单的逻辑推理,在我记事前他也应该是无法无天的。母亲现在是带着我们去外婆家。外婆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开开心心地住下去。
现在山路上该起风了,该下雨了。一种叫油子的草虫会藏在叶子下面吱吱地鸣叫,喜鹊会喳喳叫着从斑茅上飞起。山路上会有漂亮的花蛇游过,一种极大的山蚂蚁会忙碌地爬来爬去。高大的斑茅后面会猛地窜出一只兔子。草丛中会埋伏着大批的蚂蚱,一脚踩下去,会“嗡”地飞起一片。大滴大滴的雨已经落在地上,随即洇入土中。黑云很快便笼罩了山腰、山顶,同时烟雾在平原上升起。山路上行人步履匆匆,或者干脆站在枝叶茂密的树下躲雨。但这时山路上已不再有母亲的身影,也不再有我们的身影。父亲终于可以把我们接出去了。那是在东北,很广柔很广柔的土地上,寒风凛凛,白雪皑皑。那里与豫西南完全不同,漫长的冬季似乎永远不会结束,雪下得极深极深。但父亲所在的部队驻扎在那里。母亲和我们带着和父亲团聚的喜悦千里迢迢地上路了。
3
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母亲是在三年前去世的。那时她和我父亲共同生活在豫西南的另一个平原县城里,那里离赵湾有一百公里的路程,要倒三次汽车。我父亲早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我便是在平原上长大成人的,在那里我还有了两个妹妹。
我说过赵湾是个大寨子,赵湾是我的祖籍。我母亲死后回到了原籍,葬在赵湾的东门外。
我母亲葬的地方不错。赵湾的东门外往东十分开阔,有另外一条小河流过。小河叫小杨河或其它的名字,它从东门外流到南门外,最后归到那条叫十二里河的河流里。我母亲葬在一大片麦地里,小扬河在不远的地方汩汩作响。在这里,母亲可以看到远处的山晦山明,近处的水落水涨,跟前的草枯草荣。清明时母亲身旁麦苗青青,菜花金黄;秋分时母亲身旁霜寒露白,风清月朗。唐代大诗人杜牧有“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杜甫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诗句。过去读这些诗句只感到优美,现在却感到道一种彻骨的痛楚。清明,白露,乡愁,这些都归结到母亲身上了。母亲死了,葬到故乡了。而我们作子女的却还在他乡流浪。清明太忙,十月初一回不去,母亲只有孤零零地呆在故乡,没有人陪伴她。
我兄长已到我舅舅家烧过了“断路纸”。我不太明白“断路纸”的确切含义,也不敢问,只是望文生义地理解为我母亲已经去世,将永远不再回黑龙岗,永远不再走从赵湾到黑龙岗的这七八里山路。但风高月黑的夜晚,母亲的魂魄是否会再从山路上飘过?她是否还会回到黑龙岗去看看她作小姑娘时住过的房舍?
母亲去世时是我到到黑龙岗报的丧。我众多舅舅中的最小的一个闻讯号啕大哭,其它几个舅舅则没有太大的悲色。我最小的舅舅和我母亲感情极深,当兄长们陆续成家立业后他便和我母亲一起和我外祖母相依为命,直到我母亲出嫁。那时日子太苦,苦得没法说。
我的小舅舅曾告诉我,在我母亲去世将近一年时,他梦见了我的母亲。母亲说她要搬家了,搬到邓县与贾宋交界的地方。母亲没有告诉他确切的地址,这也许是属于不可泄露的天机。我不敢细想母亲为什么不把这些告诉我父亲或我们兄弟姐妹。也许是她认为我们对她不如她的小弟弟亲密,或者黑龙岗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必须有所交代。但我们呢,母亲与我们的关系至此便烟飞云散了么?
我没到过邓县或贾宋,那里同样属于豫西南的南阳。但我对那里的物侯景象和风土人情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母亲再次降临人世时会生长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她是否还是一个小女孩?这一次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她还会很苦吗?她还会在十二岁才上学吗?当我看到与我相差三十岁年龄的他或她站在我面前时,我能认出他或她曾作过我的母亲吗?我们还会在相隔三十年后再再同一条路上重逢么?这些我统统不知道,但又是那么急切地想知道。
母亲在这条山路上的脚步声已渐渐远去并消失。山路并不因为母亲的到来与离去而有所得失,它经历的人和事太多太多。对山路来说,母亲只是一时装饰它的风景,如同每年的花开花谢,每天的日出日落。但对母亲,这山路则重要得多。母亲从山路上汲取了无数的养分来营造她的精神和人格。水的秀美使母亲温柔而灵巧,山的沉稳使母亲坚毅而刚烈,平原的广柔又使母亲坦荡而宽容。在母亲的新生里,不知道是否会有会有一条相似的路横在她的一生中。
母亲不会再从山路上走了,我在山路上走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少。但我会珍惜这条路,珍惜它给我母亲的一切及给我的一切。
谨以此文纪念我三年前去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