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城
从汉口沿汉水上朔到襄阳，有支流唐白河从北边流过来。
唐白河自南阳盆地流出，白河在西，唐河在东。唐河的上游是潘河和柳河。在潘河和柳河交汇的河口处，有一个小城，这就是赊镇，民子的城。
赊镇曾经繁华过。潘河和柳河是繁华的主要依托。这里水路可抵襄阳、下汉口，旱路可通山西、达陕西，小小的城池成了繁忙的货物集散地，城内七十二条街，山货街、磁器街、豆腐街、麻花街等名目繁多，“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的楹联仰伏皆拾。山西客人还带来了造酒技术，小城出的汾酒享有“开坛十里醉，逆风闻酒香”的美誉。为了防备水患和匪患，小城用寨墙围了起来。极盛时有“天下镇，数赊镇”的说法。赊镇即小城，因赊当行业发达而名，自然也言其富足。
小城“诚招天下客，人从八方来”，其中又以山西、陕西二省的客商最多。两省的商会便集资了山陕会馆。山陕会馆是小城的骄傲。民子小时侯听说山陕会馆与北京颐和园的结构相似，长大后到北京看了看才发现不是那回事。其实，山陕会馆象的是山西解州的关帝庙，那里是关羽关云长的家乡。山陕会馆的结构极可能也来自山西。
山陕会馆是宏伟的。整个会馆为三进，坐北朝南，东西对称。进了震、午二门，是前殿。两只铁狮子背了两根铁旗杆守在门前。 旗杆高高耸立，一只上有铁鹤立在顶端，另一只空空如也。前殿的两侧有钟鼓二楼。钟楼上的大钟高高悬挂，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鼓楼的传说更是吓人，据说晚上有碗大的虱子爬出来吸人的血。相传，本来前殿的每只旗杆上均有铁鹤，受日月精华得道成仙，一只腾空飞去，另一只刚起飞，被一个过路英雄一箭射中，又落下来。英雄说：“可惜了。”众人忙问缘故。英雄自知失言，避而不答。众贤达设宴款待，感谢英雄神箭相助，并再次恳求指点迷津。英雄盛情难却，说道：“贵镇繁华恐不能持久，灵气已被飞走的铁鹤带了一半去。但好在这一只鹤被截了回来，当不致就败。”众人忙问可有挽救之法，英雄摇摇头，笑道：“但作好事，莫问前程。”说完英雄打马离去。
过了钟鼓楼便是主院落，整个的青石铺地，前殿的背后就是戏台，上边高高悬挂着龙飞凤舞的“悬鉴楼”三个大字。钟鼓楼上分别有四个角，每个角上均立着一个人，有秦桧、罗成等人，言其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与悬鉴楼相对的是后大殿。后大颠是主殿，两侧有侧殿并厢廊，进大殿要上两侧高高的台阶。正对殿门的台阶是石雕的龙凤，倒是极象北京的宫殿。殿门两边有青石雕刻的高山流水、僬子渔夫。大殿与侧殿连通，从楼下长长的甬道走过，殿后有一堆堆的断石，这便是春秋楼的遗址了。春秋楼是山陕会馆的精华，因塑有关云长读《春秋》像而得名。关于春秋楼有一个故事，说是南阳人、唐河人、赊店人对吹，唐河人说：“唐河一个塔，离天一丈八。”南阳人说：“南阳有个王府山，强强巴巴挨着天。”赊店人说：“赊店有个春秋楼，半截还在天里头。”由此可略见一般。但春秋楼在战火中被毁了，人们已无从知道它的全貌，对此，小城人及有关专家直到今日仍在痛心疾首。
但这是许久以前的事了。那过路的英雄走了没几年，商人们便忘了他的话。他们为了更多地获利，便在柳河上架了一座矮石桥，所有的船只到此便不能再向上行，从而断了方城人的财路。方城人的报复便是把潘、柳河的出水龙眼堵住，断了水源，你不让我发财，我也不让你发财。水虽未堵死，但却因之而小了许多，想行船已十分艰难。随着时间的流逝，水越来越小，小城的繁华也随水而逝，待到民子出生及成长时，小城已奄奄一息了。赊镇此时也改名社旗，社会主义的旗帜在此已高高飘扬了二十多年。
只有山陕会馆风采依旧。随着时代的变迁，它在失去会馆、客栈的作用的同时又被时代赋予新的功效，演电影唱戏，宣传毛泽东思想等等。特别是万人誓誓大会时，人头踊攒，锣鼓喧天。上万支各色小旗同时起落，上万条喉咙同时发声，那情形十分感人。而夏夜的钟鼓楼下，蟋蟀弹唱，凉风依旧。老人摇头晃脑，少年屏声静气，历史便悠悠地生存下去。
三 小
民子上学时城里有三所小学：一小、二小、三小。民子去上的是三小。当时文化大革命还未胜利结束，三所小学还在互不相让地比试高低，甚至连小学生们也参加斗法，城里的墙上处了革命标语外，到处都能看到歪歪扭扭的粉笔字：“一小好，二小坏，三小是堆臭白菜”、“三小精，二小能，一小是群糊涂虫”等等，还有“打倒一小！”、“打倒二小！”等战斗口号，见了面还相互吐口水、挥拳头，很有大无畏精神。
三小在城的北边，一个叫“马神庙”的地方。马神庙这个名字很怪，因为那里不仅没有马，而且没有庙，更没有神，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菜地和开红花、白花的桃树梨树。一场雨过去，花便飞落一地。再一场雨过去，树上便长出无数青果。雨一场一场地下，果子便一点一点长大，一点一点由青变红，再过些日子便可以一毛钱买四个桃或十个杏了，而梨则要到秋天才能吃到。
三小是新建的，一切都很简陋。学校没有大门，没有围墙，只有几排教室和一个操场。教室的外墙上很不工整的写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还写着一个伟人的话：“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操场的地面上有许多小坑，这是下雨时小学生们用脚踩出来的。操场两头各树一支钉了蓝板的木杆，高年级的学生们拿蓝球用力往蓝版或蓝框里扔。操场的东头还有一个沙坑，小学生们在这里跳高或跳远，老师看不见的时侯则偷偷摔跤打闹。民子他们上体育课时只是排队走路，喊“一”时伸左腿，喊“二”时伸右腿。但几节课下来还是有人学不会。要么和别人伸不同的腿，要么伸左腿时动左手，伸右腿时动右手。有时他们也作别的游戏，像“传令”什么的，大家把“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传成“很不积极，砖头砸门”，校长知道后便不让一、二年级再作这种游戏。
三小的校长姓苗，是一个黑脸的大胡子，站在小学生面前不怒而威。却又常常喜欢笑，看起来总是怪怪的。开全校大会时他总是喜欢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说完又总是喜欢向大家报告好消息：“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到１９７５年，咱们这里就要修铁路了，那时候，毛主席就要来我们这里视察了。”苗校长说完便带头鼓掌，老师和学生们也都跟着鼓掌，所有的人都兴气洋洋。
但那时离１９７５年还很长一段时间，小城还没有通上电，修铁路更是很遥远的事。小学生们只能坐在黑黑的教室，憬憧着毛主席来视察时幸福情景。
教室里确实很黑。刚进去时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靠教室的南北墙各垒了一排土台，一块块大木板像独木桥似的飞架于教室中，每块木板上趴着七、八个孩子，这七八个孩子便称为一组。教室的卫生由各班轮流打扫。
每组七、八个孩子中，坐在最南边的是本组的组长，负责收、发作业、带领大家扫地、监视坏学生等。坏学生都坐在各组的北边，他们自己不学习，还要影响别人。
教室的最后一排学生个子都高得出奇，不用说大部分都是上一年的留级生。他们虽然已经学过一遍，但还是不会，考不过前面的低个学生。
一五
一年级有五个班，民子在最后一班：一五班。
一五班的班主任叫刘国玲，是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圆圆的脸红红的，常带着微笑。民子看见刘老师就想起电影“摘苹果的时侯”中的苹果，而许多年后则是看见苹果就想起刘老师。
刘老师教一五。一年级的老师什么都教，语文、算术、唱歌、劳动、体育都由班主任教。每天上课前先唱歌。大家都站起来，一只手拿本红色的毛主席语录放在心口，另一只手纂成拳头防在背后，一齐唱”……胡儿咳吆，他是人民大救星。”唱完是十五分钟的“天天读”，由刘老师领着大家念语录，“阶级，阶级斗争。，一些阶级失败了，一些阶级胜利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还有“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等。学完后刘老师再领着大家说：“敬祝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然后才开始学“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等于三”，或“撇－横－横－竖弯钩－Ｍ－ＡＯ－毛，毛主席的毛。”
刘老师讲北京话，很好听。有次上课她教大家八个拼音，她费了半天事，同学们也费了半天事，结果只有两个人学会。刘老师气得直哭，把教鞭一仍，捂着脸便往外跑。放学后全体班干部和红小兵都去她那里作检讨，请她不要生气，不要哭，于是她真的不哭了。
一五班有八个组，班上有正副班长，学习委员、唱歌委员、纪律委员、劳动委员、体育委员。刘老师说，“选某某某当班长吧。”于是大家就选某某某当班长。接着又选出其他班干部。班干部都很负责任，劳动委员带头劳动，纪律委员记录老师写黑板时谁做小动作，说话，下位，唱歌委员打拍子领着大家唱歌。唱歌委员起个头，“天大地大－－二”，大家便放开嗓们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唱歌委员两只手先从衣角起往外往上举到头顶合拢，然后再往外往下放回到衣角，如此循环往复。大家唱得快便打得快，唱得慢便打得慢，十分协调。
一五有许多同学。有好学生，也有坏学生和差生。王春江是路队长，放学时他这一队走得最整齐，他举着“模范路队”的小红旗，领着大家一边唱歌一边走。
徐建国上课时总爱做小动作，有时还故意碰坏丁建华的字，老师总批评他。但他也有变好的几天，上课时坐得端端正正，也不捣乱，更不不举手就说话。刘老师赶快表扬他，说准备发展他当红小兵。但忽然他又变坏了。老师让同学们谁会谁举手时，他举手到讲台上去，拿起粉笔又扔到讲课桌上，再跑下来，被老师罚了站。
李小飞爱和人打架，总是他先打别人，还欺负女同学。
马林参加劳动时偷懒，别人都用书包到河滩上背沙，他却拿了只铅笔盒去，被校长在全校大会上点名。
杜红心有次考试，没写自己的名字，却把她父亲杜明亮的名字写在试卷上。老师发卷子时问：“谁是杜明亮？”没有一个同学回答，包括杜红心自己。
李原和李方是孪生姐妹。一个在做游戏，另一个便来捣乱，两个人便相互骂，好象她们不是姐妹俩。
贺新军用小桃红把大姆指甲染成红色，大家都笑他，说他将来怕老婆。
姚成不跟王海玩，王海不跟方辛亥玩，方辛亥也不跟姚成玩。其实他们是很近的近邻，却谁也不跟谁说话。
一年后一五生为二五，刘老师也调走了。后来当民子成为四五的学生后，忽然有一次看见刘老师在戏台上表演节目。一排象刘老师一样年轻漂亮的女子一会儿向左走，一会儿向右走，大家的两支手一齐上下摆动着，做簸东西状，还便簸边唱“姐妹们喜晒战备粮”，原来她参加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再当老师了。
